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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熾熱的六月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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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熾熱的六月》

夏連貫地燒著天。

細細的蟬鳴半刻不停,它們只為變成波提切利畫中維納斯腳下的泡沫,乘托裝點著滿街滿眼的綠色。

關於夏天的想象,她一向是順理成章的。

海邊白襯衫曬幹的水痕,風扇前自娛自樂的歌唱,加冰的青蘋果氣泡水,雲朵棉花糖般的白日夢……

她穿過街心花園,噴泉在陽光下閃爍著,不時地飛濺到棉白的裙擺上,帶來一陣清涼,手裏拿著薄荷巧克力味的Gelato頂端微微融化。

海風帶來溫熱的鹹腥味,快艇劃過印度洋,不知過了多少英裏,額前緊貼的發絲都卷成浪花的形狀。

遮陽傘和沙灘,碼頭木板和白色塑料椅,它們都和天空是同一種質地。

如果可以,她現在應該住在斯裏蘭卡的別墅裏,看著百葉窗外的果凍海,或者在普羅旺斯的街道,餵鴿子。而不是像現在!

“陸綏,你到底好了沒有。”她的語氣中充滿了不耐煩。

他不時地擡頭:“快了,快了。”

姜既月再也堅持不住了,松松垮垮地趴在了臺子上。

她抗議道:“你賠我冰激淩。”

陸綏聽著這微弱的聲音,無奈一笑,哄她:“喜歡哪種口味?”

“我要薄荷巧克力味的。”姜既月艱難地擡起手臂。

他挑眉問了句:“不覺得是在吃牙膏嗎?”

她聽到這話,立刻坐起身,眼神鄙夷,反駁道:“真沒品味,你就老老實實吃一輩子的香草味吧!”

她是薄荷巧克力冰激淩的狂熱粉絲,不允許任何人以任何方式詆毀它。

他嘴角上揚,收了筆。

從冰箱裏取出了一大桶冰激淩,把勺子一起遞給了姜既月。

她抱著冰激淩,悠哉悠哉地趿著人字拖,走到他面前。

剜了一勺,強硬地塞進他的嘴裏。

陸綏扭頭還想抗拒,可當冰激淩融化在唇齒之間,清爽的薄荷香,仿佛全身在瞬間被淺綠色的風穿透,讓人上癮。

“怎麽樣?好吃吧?”姜既月看到他舒展的眉宇,笑容燦爛。

“還行。”

他嘴上說著還行,心裏其實還想再被餵一口。

姜既月喜歡帶他體驗新式的約會,陸綏則帶她重回“人閑車馬慢”的浪漫,他像是一塊古董鐘,需要她時不時地敲擊才能動彈,但他身上散發的木質香松油香好聞到令她沈迷。

她抱著一大桶冰激淩你一口我兩口地啃著,眼睛細細研究著布面油畫。

一個好消息:他重新拿起了畫筆,畫完了。

一個壞消息:門口的樹枝繁葉茂,蟬很聒噪。

一個不好不壞的消息:這幾天的模特都是姜既月。

“少吃點。”陸綏看不下去了,強制把剩下半桶放回冰箱,“吃多了肚子疼。”

姜既月翻了個白眼,悶悶不樂地坐在畫前。

不就是痛經,大不了就被痛死,看看誰才是這具身體的主人。

看到眼前的畫,她也就沒說什麽,他的畫值得拿半罐冰激淩交換。

既不超寫實也不超現實,而是介於兩者之間,是那種別人看到就會驚嘆美的程度。姜既月無法做出客觀的評價,因為畫中人是自己,作畫人是他,這幅畫在她眼中算作偉大。

觀看之道先於言語。

語言闡釋把影像激發起的感情,從生活體驗轉向冷漠的“藝術欣賞”層次,最後只剩下萬古不變的人類處境,而該繪畫則被稱為“傑作”。

她之所以稱其“傑作”,是因為這幅畫觀看的出發,是他,沒有藝術家不愛繆斯。

並且堅信有朝一日,轉述美與愛的高臺上會有他的一席之地。

畫中人被賦予了吉爾伽美什般的勇敢,巴斯奎特般的張揚,阿爾特涅斯般的美貌,這些構成了他的全部妄想。

……

蘇合的六月,早就攀升至盛夏。

他一面重新開始畫畫,一面參與大四畢業展的策劃,變得忙碌起來。畢業展的主廳在蘇合市最大的博物館,幾乎整個市區的博物館都在畢業展的展出範圍。

反觀姜既月,團隊已經初具雛形,她們上手得很快,效率極高。除了制定大方向,她在團隊中的作用也就變得不再顯著,自然而然比以往輕松了許多。

她每天上班點卯,而後準時下班。

時不時去給在博物館揮灑汗水的背帶褲陸綏送水。

其實是她特意給陸綏搭配的衣服,白色螺紋背心、工裝背帶褲、白色手套、卷翹微濕的發梢,狠狠滿足了姜既月年少時的修理工幻想。

原本搬實驗裝置的是那些學生找來的工人,結果他們沒控制好輕重,把辛辛苦苦做好的畢設給弄壞了,他需要趕在開幕前把東西重新搭好。

他這才過去幫忙。

陸綏著實不想看到這些花費無數心血的作品因為運輸不當而被破壞。

“月姐姐,你來啦。”一個女同學看到姜既月就開心湊上前。

她不過去送了幾次下午茶,這些小女孩就喜歡的不得了。

姜既月也特別喜歡這樣的氛圍,關切地問:“累不累啊,來吃點東西。”

“不累,不累,老早習慣了。”

美術學院的男女比例嚴重失調,女生對那些體力活都已經基本免疫了。

她看了眼滿頭大汗的陸綏,噗嗤笑出了聲。

想起了自己當年的畢業展,老廖也是這樣一邊幹活嘴巴還一直念叨:“真是女人當男人使,男人當牛使。”

“月姐姐,畢業展那天你可一定要來看呀。”小女生激動地邀請她。

“放心,我一定來。”每年參觀學校的畢業展是她的保留項目。

想到這裏,她的眼底的情緒變得有些覆雜,遺憾又有些釋然。

聽著不遠處女孩子爽朗幹凈的笑聲,她也好似回到了那個時刻。日夜顛倒後的精神狀態居然還很亢奮,淩晨三點,同室友一起用電瓶車拖著兩米長的板也不覺得狼狽,迎面吹來的風,有著巨大的阻力。不算擾民的尖叫聲好像還有幾分苦中作樂的朋克感。

好在沒人發現,這位意氣風發的少女,也有鮮為人知的瘋狂一面。

那時的她們還年輕,吃苦的日子也能當作享樂,時而對待生活語氣傲慢,看起來也無傷大雅。

姜既月笑著說:“我會給你送花的。”

在美院的畢業展中有一條約定俗成的傳統,腐朽卻又頗具儀式感。就是:作品下面送得花越多,就代表作者的人緣越好。

她還記得自己畢業那年收到了許多的花,也送了很多束花。

正巧,陸綏回頭看了一眼,兩個人無聲的對視。

她的眼眸微垂,率先移開了視線:那些花中,會有一束是他送的嗎?

姜既月也只能這麽猜想,那時的他們,很不堪、很醜陋。她期待能有更多人看到她的畢業作品,但獨獨不希望他來。

因為害怕,一見面,就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。

只能把這個念頭,一絲一縷地壓下。



他們兩個人幾乎是同時收到的那則短信:2023年6月4日下午三點,沈溪陵於醫院搶救無效去世,享年86歲。

從懷疑,到不可置信,再到雙眼失神。

那種熟悉的窒息感裹挾了她的全身。

同看到母親病危通知書的那刻一模一樣。

如果不是陸綏反應快扶住了,她就會跌坐在地上。

握住她纖細的胳膊,害怕不小心就會折斷。

在回去的飛機上她都表現地平靜,好似這些年經受過那麽多次生命的捶打,早就鍛造出了一顆鋼鐵心臟。

死亡很殘酷,即便離別習以為常,也從來不給她商量的餘地。

兩個人身著黑衣,站在了福慧園的門口。

阿香媽抹著淚說道:“你阿公是有福氣的,他走的時候沒有很痛苦,睡了個午覺人就走了。”

“算是喜喪了。”另一位阿婆婆在一旁補充道,“他生前也沒留下什麽一兒半女,死了也不想帶走什麽。”

這位婆婆算的上是沈老的舊相識,頭發花白依舊優雅從容。

她是從很遠的西茯市過來的,一個人。

沈溪陵確實沒留下什麽,他孤身一人,僅有這一處古園,精心嬌養的吊蘭如今葉片都發黃了。

“還和以前一樣固執。”她擡手摘掉了那片枯葉。

這個神秘陌生的女人就葬禮上出現了一次,從那以後,就再也沒有人見過了。

沈老先生的遺囑上說:自己的骨灰就埋在那片漆樹林裏,不用立碑也不用立墓,只要那片漆樹林在,他就在。

他們遵循了他的遺囑,選了一棵最老最粗壯的樹,把骨灰埋在了裏面。

後來的後來,她才聽到頑固老頭完整的故事。

從前,有一個小孩,早早地離開家出來謀生計,十一二歲的樣子,他做過土匪、二道販子,當不了狗腿,脾氣比黑土地裏的石頭還要硬。

快餓死的路上被一個善良的老人撿到,教他讀書寫字,教他足以謀生的手藝。

長大後就做那麽一件事,只會做這件事。

但年輕人哪有不出去闖闖,摘幾朵桃花的,更別說他這個混不吝。

老人的記憶越來越不好,總把午飯當作是晚飯,他也就趁此機會同年輕漂亮的小桃花看對了眼。

有天對他說:“你不把手上的木頭雕完,就不許出門。”

這年輕人哪能答應啊,他還得同小桃花見面呢?翻了窗,把門給鎖上了。

結果還沒等如膠似漆、濃情蜜意上,他就被當作間諜,抓了去。

七天七夜審訊回來,爺早就斷了氣。

從那以後,他發誓再也不離開這個村子這塊地。

小桃花結了果。

他依舊守在那裏,寸步不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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